王小甫:吐蕃时通西域道路若干问题的研究

发布日期:2017-05-04 作者:管理员来源:

       4月28日晚,北京大学历史系王小甫教授以“吐蕃时通西域道路若干问题的研究”为题,在四川大学中国藏学所111会议室为我所师生带来一场精彩的学术讲座。本次讲座为“四川大学藏研所珠峰名家论坛”的第五讲。讲座由霍巍教授主持,藏学所巴桑旺堆教授、熊文彬教授,徐君教授、吕红亮教授、张延清副教授、陈波副教授、玉珠措姆副教授、杨清凡和罗鸿等老师,以及四川大学、西南民族大学的众多师生到场聆听。

       王教授本次讲座继续了前一次讲座(4月27日)的议题,结合自己的亲身考察,从文献的角度讨论了吐蕃通西域的四条主要道路。这四条道路分别是:第一,吐蕃最早通西域之路;第二,喀喇昆仑山区的道路,以上两条王教授称为中道;第三,吐蕃西通中亚之路;第四,葱岭山区的道路,以上两条为西道。王教授认为,这四条道路是吐蕃兴起过程中与中亚地区产生军事、政治联系的主要道路,共同构成吐蕃通中亚的交通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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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讲座涉及的主要区域示意图)
       首先是中道。中道分为两条线,第一条是穿越夹在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之间的阿克赛钦(Aksai Chin)地区,这一路线是吐蕃最早通西域之路,基本与今天的新藏公路重合;第二条是翻越喀喇昆仑山口的道路。这条路是吐蕃向西扩张的必经之路。这一中道学术界关注度较低,以白桂思(Christopher I. Beckwith)和和森安孝夫(Moriyasu Takao)为代表的的学者认为吐蕃一开始是向西绕道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进入西域的,并非走阿克赛钦一路。然而通过梳理史实王教授认为,在唐朝初年,吐蕃军队几乎总是越于阗南山与西突厥余众连兵袭扰塔里木盆地缘边绿州的。只是后来,唐朝于长寿元年(692)重新收复安西四镇并戍以重兵之后,吐蕃才被迫向西开通绕葱岭进入西域之路的。王教授还指出,这条路同时也是商业道路和文化交流道路,在囊日论赞时期这条路就是“食盐之路”,同时这条道路也是古代波斯地区宗教因素进入西藏的孔道。
        关于这条道路的实际使用情况,在史料当中亦有所体现。七世纪中叶以后,吐蕃进入西域几乎总是首先进攻于阗,这就清楚的显示了吐蕃进军的方向。据《通典》载,吐蕃大论钦陵曾把吐蕃军通西域之路称做“五俟斤路”。俟斤是西突厥五弩失毕诸部首领的头街。五弩失毕部落的牧场分布在西突厥人居地的南部,所以又被称为西突厥十姓部落的右厢。因为突厥人以东方为前面,于是南方便成了右面。由此可见,所谓“五俟斤路”就是翻越于阗南山,穿过昆仑、帕米尔和西部天山的山麓或山间草原,前往北部草原南缘的路线。将这条道路同古代吐蕃人获取食盐的道路连接起来,就形成了吐蕃人进入西域与西突厥余众连兵的主要路线。
       其次是喀喇昆仑山区的古代交通。这条道路主要指翻过喀喇昆仑山,走叶尔羌河上游,到达朅盘陀(今塔什库尔干)一线。这条道路的开通与吐蕃与大、小勃律之间的政治关系密不可分,只有在吐蕃占领大勃律的情况下才能开通。王教授尤其强调了这一道路的开通年代问题。在此之前,日本学者佐藤长曾对此问题已有论述,但对开通年代的考证失于宽泛。慧超《往五天竺国传》说:“其大勃律,元是小勃律王所住之处。为吐蕃来逼,走入小勃律国坐。首领百姓,在彼大勃律不来。”这一现象表明,所谓的“大勃律”之地很早就已被吐蕃征服而纳入了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就今所见各种资料来看,在692年与697年之间,吐蕃只有694年即唐朝克复四镇并以重兵戍守之后两年,吐蕃军队抵达北方的十姓可汗故地(七河地区,今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毗连地带),并挟所立西突厥可汗南侵这一次进入西域活动。所以,综合上述信息王教授认为吐蕃征服大勃律实际上只是公元692-694两年间的事,这样,吐蕃就打开了另一条进入西域之路。
       关于这一路线,王教授特意强调了吐蕃与道路周边族群之间融合的问题。尤其在这条道路周边一些族群逐渐出现了“吐蕃化”的现象,如都兰吐蕃墓的族属问题,王教授认为都兰吐蕃墓应属于藏化的吐谷浑小王,而非吐蕃贵族。类似情况在西域也有,如罗布泊南岸米兰(myi rang)藏文简牍所反映的族属问题,也应该属于为吐蕃戍守边疆的藏化的吐谷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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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昆仑山区的古代交通图)
       第三,吐蕃西进中亚之路。讨论这一道路需要解决的第一个主要问题是吐蕃通往“吐蕃之门”与吐蕃“五大道”之中的“大勃律-乌苌-竭师道”问题。抵达“吐蕃之门”的大致路程是,由奇特拉尔往西去,翻越兴都库什山,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多拉(Dorah) 山口。翻过这个山口,可以沿桑里奇(Sanglich) 河向北直到泽巴克(Zaybak)。从泽巴克向东北可去塞迦审城,即吐蕃据有昏驮多后护密王所迁新都;从泽巴克向西北即历史上著名的“吐蕃之门”(波斯语作Dar-i Tubbat)或“大食之门”(Dar-i Taziyan)。
       现在,经过许多学者多年来对南迦—帕巴特(NangaParbat /Diamar) 峰附近印度河谷地区历史文化的考察和研究,竭师阻断小勃律与箇失密(Kashmir) 之间的交通而与吐蕃直接沟通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吐蕃征服大勃律以后,从竭师到大勃律有一条直路,即毋需经过北边的小勃律,也不经过南边的箇失密(今印领克什米尔),而是横穿所谓“乌苌国故地” ,即达丽罗川。但是,这里的达丽罗川决不能简单地比定为今天的达列尔河谷,而是指南迦-帕巴特峰四周的一大片地区。尤其是崩季(Bunji)经奇拉斯至夏提欧之间的印度河谷,对于这一带的交通特别重要,此一段即汉文史料所记古代的“悬度” 所在。
       其次,吐蕃通西域之路另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小勃律道的开通。吐蕃人在葱岭地区的成功促使他们更为积极地开通较为便利的小勃律之路。通过亲身考察,王教授认识到,如果吐蕃想开小勃律道,那么这条道路必须经过吉尔吉特城。公元714年左右,吐蕃人以“非谋尔国,假道攻四镇”为条件得以通过小勃律,并很快到了葱岭以北的西突厥“十姓可汗故地” 。吐蕃人虽然声明“非谋尔国,借道攻四镇”,但后来仍占领了小勃律的九座城堡并最终于722年围逼其都城。考虑到小勃律的都城即今吉尔吉特城一带的地势,该城虽靠近吉尔吉特河与洪扎河的汇合处,但本身扼据吉尔吉特河狭隘的谷口,古代的吐蕃人若不占领吉尔吉特,即消灭小勃律国,就只能经洪扎河谷前往中亚。换言之,史料所说722年以前为吐蕃所据有的小勃律九座城都应在洪扎河谷或与之相通的道路沿线,只有如此吐蕃才能打通小勃律境内的道路抵达西域。所以才会有722年吐蕃人围攻小勃律都城时,唐军从葱岭镇(今塔什库尔干) 赴援,与小勃律军左右夹攻,大破吐蕃,于是尽复九城故地。此次唐军所经当即沿洪扎河谷而下。正因如此,后来天宝初年小勃律与吐蕃联姻,吐蕃便以重兵防守这一线,才使得高仙芝远征时被迫绕道更西的识匿(Shignig)。
       吐蕃通西域道路中第三个需要解决的路线问题,是高仙芝伐小勃律中的“赤佛堂道”问题。赤佛(堂)道。从汉文史料的记载来看,这条路一方面连接识匿和连云堡,另一方面又是小勃律都城(今吉尔吉特)与连云堡之间的一段道路,因为高仙芝是走这条路班师,然后到了连云堡。符合这个条件的道路只有从昏驮多向东南,由奥赤勒(Ochil,一作Anoshah) 山口翻越兴都库什山,到达奇特拉尔河另一支流图里霍(Turikho) 河上游。溯图里霍河而上到其源头,从那里再向东翻越沙赫·吉纳里(ShahJinali) 山口,然后下到作为马斯土季河上游的雅浑(Yarkhun) 河,即奇特拉尔河正源。溯此而上,可以到达巴罗吉勒山口与坦驹岭之间的战略要地“巴罗吉勒之野” (Dasht-iBaroghil)。如果赤佛堂真的意味着某座佛寺的话,那也应该在连云堡以西,尤其是昏驮多一带。玄奘曾明确记载了昏驮多城的著名伽兰:“伽兰大精舍中有石佛像,像上悬金铜圆盖,众宝庄严。人有旋绕,盖亦随转,人止盖止,莫测灵鉴。闻诸耆旧曰:或云圣人愿力所持,或谓机关秘术所致。观其堂字,石壁坚峻,考厥众议,莫知实录。”波斯文史学名著《世界境域志》也说昏驮多在护密以其佛寺闻名。由此大体可推断“赤佛堂道”应在昏驮多城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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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通中亚涉及区域图)
       第四,葱岭山区的南北交通。葱岭山区的交通是吐蕃在西域一带活动的重要通道。如前所述,吐蕃从一开始就几乎总是和西突厥余众连兵在西域活动的;而且,尽管唐朝以重兵戍守安西四镇,吐蕃军队仍然绕道葱岭远远向北到了十姓可汗故地,那里是西突厥部众的中心,也是吐蕃与之连兵活动的中心。在这种情况下,连接葱岭南北的交通道路使用率非常高。
        针对这一道路,王教授首先讨论了玄奘自天竺取经回程的路线。从突厥汗国时期起,吐火罗与七河地区之间就建立了传统的联系 。从吐火罗经河中地前往北部草原,本来有一条古代东西交往的大道,玄奘西天取经穿越中亚就走的这条路,后来又被阿拉伯古典地理学家们详细记载、描述,称之为“呼罗珊大道”。不过,对吐蕃人来说,考虑到大食人对中亚的征服,应该更多地注意从南向北穿越葱岭山区的交通路线。王教授认为,唐玄奘取经归国所经过的波谜罗川,以及慧超归国、高仙芝远征往返所经之播蜜川,都应该是指今天所谓的大帕米尔谷地,而不是此前斯坦因等学者所说的瓦罕帕米尔。因为在唐代汉文文献中,瓦罕帕米尔或者说瓦罕河谷被明确地称为婆勒川。大帕米尔历来是最常用的一条通道,今天,站在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 (唐代葱岭镇遗址) 上, 仍然可以看到其正西有一个山口,据当地人说,该山口叫新滚山口,其西边现为塔吉克斯坦所据地区,名为新迪,这个地方正是通大帕米尔的道路所经之地。王教授考证后认为,玄奘回国这一段的径路是:屈浪孥—达摩悉铁帝—尸弃尼(识匿)—波谜罗川—大龙池—朅盘陁国,因而不可能经过明铁盖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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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返程路线图)
       接着王教授讨论了“五俟斤路”。所谓“五俟斤路”也就是吐蕃通十姓可汗故地(碎叶、七河一带)的道路。这条道路主要有两条线,第一条是经五个俟斤部落抵达十姓可汗故地;第二条,是通过骨咄(Khuttal)--拘密支--惹瑟知(Rasht)--式匿国(识匿)--疏勒一线抵达十姓可汗故地。第二条路线基本是沿河谷穿越葱岭而上,穿行于突厥人所据的高山草原,未到农业绿洲。这条路上的黄石(SaryTash) 是葱岭山中的一个十字路口:黄石本身地处大阿赖山山谷中,从这里向东可越葛禄岭去疏勒,向南越外阿赖山是五识匿诸国之地,向北翻过阿赖山进入拔汗那(今费尔干纳盆地)。 最后,王教授讨论了千泉、怛罗斯等地的地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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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俟斤路所在区域图)
       讲座最后,王教授总结道。随着七世纪以来吐蕃向中亚地区的扩张,青藏高原的交通网络已经沟通西域和中亚,和当时的丝绸之路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了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这其中包含的历史意义,需要以后的学者们继续挖掘。
       讲座结束之后,我所巴桑旺堆教授从古藏文文献的角度就讲座中提到的青海都兰墓葬族属问题,与新疆米兰简牍的族属问题与王小甫教授展开了交流;陈波副教授则从高原人群与平原人群体质区别的角度对于吐蕃人是否能通过高海拔道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吕红亮教授以西藏西部象泉河上游一带古代吐蕃通西域道路上新发现的考古遗址为切入点,对吐蕃在这一地区的活动展开了交流。此外,到场聆听的同学也从自己感兴趣的角度与王小甫教授展开了交流。霍巍教授最后做讲座总结,霍教授对王小甫教授吐蕃交通史方面开阔的视野和精细的考证表示高度赞赏,再次表达了对王小甫教授两场讲座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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